這篇文章最初刊登在1985年4月10日的《華爾街日報》。
　　
　　我生長在這么一個家庭，我的兄弟臥床不起32年——在他房間的同一個角落，同一個窗戶底下，靠著同樣黃顏色的墻。他是個聾啞人。他的腿是羅圈腿。他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也沒有學習任何東西的智力。奧利弗一生下來就有嚴重的腦損傷，從而使他和他的身體處于長期的無能為力狀態(tài)。
　　
　　如今，我已是一名英語老師。每次我在班上介紹海倫·凱勒的電影——《奇跡創(chuàng)造者》時，我就給學生們講奧利弗的故事。就在我任教第一年的某一天，我正準備描述奧利弗如何喪失了反應能力、他吃的每口飯是如何用勺子喂進去的以及他為什么從未開口說過話，這時，坐在最后排的一名男生舉起手來說：“哦，德文克先生，你是說他是植物人？”我結結巴巴了好幾秒鐘。我和我的家人都喂過奧利弗飯，我們都替他換過尿布，在冬天替他把衣服和床單掛在地窖里烘干，在夏天替他把衣服和床單洗得白白凈凈、攤在草地上凍干。我總是饒有興趣地觀看蚱蜢在枕套上跳來跳去。我們替奧利弗洗澡，胳肢他的胸部逗他笑。有時，我們把收音機打開，留在他的房間里，但我們常常在上午把懸掛于他床上面的遮光簾放下來，以防止他嬌嫩的皮膚被太陽灼傷。我們在樓下看電視時，有時聽見他笑，有時聽見他掄起胳膊來晃來晃去，把床搖得嘎吱嘎吱響。我們聽見他在午夜咳嗽。“唔，我想你可以叫他植物人。我則叫他奧利弗，我的兄弟。你會喜歡他的。”
　　
　　1946年10月間的一天，當時我的母親已懷上奧利弗，她的第二個兒子，而我的父親從床上爬起來，刮完臉，穿好衣服，就上班去了。當他走到火車站時，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忘了什么東西，于是就返回家中，結果聞到了煤氣正從我們家的煤爐子里泄漏出來。我母親躺在床上，已經昏迷不醒。我大哥則睡在搖籃里，由于搖籃離地面很高，所以沒有發(fā)生煤氣中毒。我父親把他們從房間里背出來，穿過大廳，來到外面，我母親很快就蘇醒過來了，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6個月后，1947年4月20日，奧利弗出生了，一個看上去健康的、胖乎乎的、漂亮的小男孩。父母告訴我的兄弟姐妹們，奧利弗似乎同其他新生兒沒有什么區(qū)別。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有什么缺陷。但是一天下午，他出生幾個月后，母親把奧利弗抱到窗戶跟前，她抱著他沐浴在陽光中，而奧利弗也依偎在母親的懷抱里，眼睛直直地盯著太陽，母親這才首次發(fā)現(xiàn)他是瞎子。
　　
　　幾個月過去了，我的父母——這個故事中的真正英雄——發(fā)現(xiàn)奧利弗的頭抬不起來，他不能爬，不能走，什么也不會。他手抓不住任何東西，他不會說話。于是，他們把他帶到紐約西奈山醫(yī)院進行全面檢查，目的只是為了搞清楚情況已嚴重到什么程度。大家認同的唯一解釋是，母親在他懷孕三個月時在睡夢中吸入的煤氣影響到了奧利弗，并在他出生前造成了嚴重的不可治愈的先天性障礙。在經過一個星期的漫長等待之后，父母再度找到這家醫(yī)院，找到了醫(yī)生塞謬爾·德蘭格博士。當我們的孩子有傷痛時，我們就努力幫他們愈合傷痛。當我們的孩子餓了時，我們就喂給他們飯吃。當他們孤獨時，我們就安慰他們。我的父母想知道：“我們能替自己的兒子做些什么呢？”德蘭格博士說，他想非常清楚地告訴我的母親和父親，對于奧利弗來說，絕對是沒有任何辦法可想了。他不希望我父母抱有任何錯誤的幻想。“你們可以把他送到某個慈善機構去。”但我父母回答說：“奧利弗是我們的兒子。我們當然要帶他回家。”我認為，這是個非常好的醫(yī)學建議。德蘭格博士預計，奧利弗很可能不會活過7歲或者是8歲。他還建議請另外一名神經外科醫(yī)生對奧利弗進行復診，我父母親正是這么做的。是的，第二位醫(yī)生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奧利弗的病肯定是沒有希望了。當?shù)诙会t(yī)生掃視我父母親填寫的表格時，他發(fā)現(xiàn)我父母親出生在布魯塞爾，于是他說：“你們知道，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我的父親被一位比利時人收留起來，他們給他們食物，并保護他們，因為我們是猶太人。現(xiàn)在，我認為，該輪到我來幫一家比利時人了。”這位醫(yī)生沒有收我父母任何檢查費、護理費或醫(yī)藥費。我從未見過這兩位醫(yī)生，但我終身都愛他們，就像孩子愛童話故事中的英雄一樣。
　　
　　奧利弗長到了10歲孩子那么大的個頭。他胸部寬闊，腦袋很大。但他的手腳卻只有5歲孩子那么大，細小而柔軟。我們常常在圣誕節(jié)送給他一盒包裹好的谷類食品，放在圣誕樹下。每年7月，熱浪滾滾的時候，我們就用一塊濕布在他的頭上輕輕地拍打，替他去暑。奧利弗仍然是我見過的最無助的人。他是我所見過的最脆弱的人，但也是我所見過的最強有力的人之一。
　　
　　作為教師，我花費了許多小時認真?zhèn)湔n，希望自已能通過某種微不足道卻意義深遠的方式影響我的學生。每年，人們印刷了成千上萬冊書籍，就是希望作者能夠激勵人們去行動。我們都在為培養(yǎng)孩子或教給他們價值觀這個任務而辛勤耕耘，希望經過我們的努力，能傳授給他們些東西。除了呼吸、睡覺和吃飯，奧利弗絕對做不了任何事情，但他激發(fā)了行動、愛、勇氣和真理。對我來說，在一個把悲劇轉變?yōu)闅g樂的家庭中成長起來，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我之所以成為目前的我，一個丈夫、父親、作家和教師的原因。
　　
　　我記得自己在小時候母親說：“你能親眼目睹這一切，不是很好嗎？”還有一次，她說：“當你到天堂去時，我敢打賭，奧利弗將會跑來擁抱你，他首先說的就是‘謝謝你’。”對于一個年輕小伙子來說，這些話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當然，是我應該感謝奧利弗和父母為我劃定了愛的邊界——房子、庭院以及我們奔跑和玩耍于其中的樹林。日復一日，奧利弗總是睡在窗戶底下新洗的被窩里，嬉笑著。
　　
　　我還記得母親跟我解釋說，我們有奧利弗是一種福氣，她自己開始時并不明白其中的奧妙。我們幸運的是，奧利弗的情況是如此嚴重，我們能夠為他做的最多就是一天喂他三頓飯，幫他洗洗澡，替他保暖，他并不需要我們整天守在他的房間里。他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狀況。而父母碰到自己的孩子患嚴重癡呆癥或多動癥，狂野滋事、需要日夜護理，也是司空見慣的事。如此多的人沒有其他選擇，只能把孩子送到慈善機構去。每個環(huán)境都是不同的。沒有人能夠對別人品頭論足。但是，我逐漸相信，我們來到這里，是為了護理田野里的百合花的。我們及自己的最大努力。假如你的家里有一個像奧利弗這樣的男孩或女孩，你就會知道什么是對他或她最好的，什么是對家庭最好的。做出決定從來就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問父親：“你是怎么照顧奧利弗32年的？”他說：“不是32年，我只是問自己：‘我今天能喂奧利弗飯吃嗎？”回答總是：‘是的，我能。’”
　　
　　我記得自己小時候有一次坐在二哥的旁邊。當時就我一個人，坐在二哥的旁邊。整個屋子里就我一個人，我想看看奧利弗是不是真的眼睛瞎了。誰知道，要是他是假裝的呢。于是，我張開手掌，罩住他的臉，在離他睜開的眼睛很近的地方，晃動手指。他當然沒有眨眼睛或轉動眼睛。
　　
　　它的眼睛和我的一樣，是棕色的，但確是如此的不同。通常，喂奧利弗吃晚飯是我的任務——麥片煎雞蛋、熱牛奶、糖、一根香蕉。我經常想：“真討厭，我才不吃這些東西呢。”但是，喂奧利弗吃飯始終就像喂一個8個月大的孩子吃飯。他的頭總是稍微有點斜地靠在枕頭上。把一勺食物送到他的嘴唇邊，他感覺到勺子之后，張開嘴，合上嘴，然后咽下食物。今天，我仿佛仍然能夠聽見勺子在寂靜的房間里，磕碰那只紅碗發(fā)出的叮當聲。“哦，德文克先生，你是說，他是一個植物人。”
　　
　　我小的時候，由于害怕黑暗，總是和我的弟弟合住一個房間。我們的房間和奧利弗的房間僅一墻之隔。在夜里，5英寸厚的膠合板把我們彼此隔離開來。我們呼吸著同樣的夜晚空氣，聽著同樣的風聲。慢慢地，在我們的不知不覺中，奧利弗在我們周圍創(chuàng)造了一種力量，他改變了我們的全部生活。我無法解釋奧利弗的影響，只能說，在這個世界中，無能為力者確實擁有巨大的力量；有時，弱者確實令強者感到驚恐。
　　
　　后記：我在20歲剛出頭時，認識了一個姑娘，我們戀愛了。幾個月之后，我邀請她上我家吃飯，和我的家人見面，在經過互相介紹和簡短的寒暄之后，我母親就去廚房看飯菜做好了沒有，我乘機問這個姑娘：“你，你愿意去看奧利弗嗎？”當然，我曾經跟他說起過我二哥的情況。她回答說：“不。”她不想見他，就好像她扇了我一記耳光。但我僅僅說了些禮貌的話，就去餐廳了。
　　
　　不久之后，我遇見了羅伊·羅斯瑪麗。一位黑頭發(fā)、黑眼睛的可愛姑娘。她向我打聽我兄弟姐妹的名字，還給我買了本《小王子》，她喜歡孩子。我覺得她非常好。幾個月以后，我把她帶回家，同我家人見面。相互介紹、寒暄、接下來便是晚餐。然后，就到了給奧利弗喂飯的時間。我走進廚房，拿起那只紅碗，取出雞蛋、麥片、牛奶和香蕉，給他做晚餐。然后，我記得自己怯怯地問羅伊是否愿意上樓去看奧利弗。她說：“當然愿意。”于是我們就上了樓。我坐在奧利弗的床邊，而羅伊站著，從我背后俯視著。我喂他第一勺、第二勺……她輕松自然、充滿同情的問：“我能喂嗎？”于是，我把碗遞給她，她開始給奧利弗喂飯，一次一勺。沒有力量者的力量！你愿意娶哪個姑娘呢？如今，我和羅伊已經有了3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