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因為腹痛，我半夜趕往加州的DiliCity醫院看急診，打了止痛針后，我焦躁不安，疑神疑鬼地在候診室等待檢查。
　　
　　候診室空蕩蕩的，墻角的電視機里，美國NBA籃球聯賽正在激烈進行。我在電視機前坐下，但什么都看不進去。我得的是什么病呢？但愿是一般的腸胃炎，可如果僅僅是炎癥，又怎么如此疼痛呢？
　　
　　一會兒，走廊一端一位女護工推過來一輛輪椅，上面坐著一位老者，脖子上插著管子，手臂上掛著藥瓶，輪椅右側還掛著尿袋。
　　
　　輪椅經過電視機前，他擺擺手叫護工停下。他說，我要看一會兒。
　　
　　他興致勃勃地盯著電視機，一會微笑，一會皺眉，一會又惋惜不已，神情十分投入。我說，你喜歡籃球？他說，是的，好久沒看這么精彩的籃球賽了。他又說，你是中國人吧？姚明也是中國人，姚明的籃球打得真好看。
　　
　　他淺藍色的眼睛透著單純和快樂。
　　
　　球賽上半場結束，我靠在椅背上休息。
　　
　　他告訴我他叫富蘭克林，得的是癌癥，已到了晚期。每天這個時候他都要做一次治療，然后一天都不會感到疼痛。不痛時他就想做很多事，比如，早晨他要喝咖啡，讀當天的《水星報》，下午曬太陽，還要背誦一首叫《夕陽》的詩……
　　
　　我十分驚異于他的坦然，很難想象，生命即將結束，他的體內仍涌動著無盡的活力，不僅僅是勇氣和隱忍，分明還有一種大平和，大超脫。
　　
　　他問我得了什么病。我告訴他，我腹痛，在等候檢查。我很憂慮地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也許是胃出血，也許是腸損傷，也許是哪個部位得了癌。我沮喪地把頭垂到胸前，感覺自己就要死去了。
　　
　　他用沒插管子的那只大手拍著我的肩膀，他說，孩子，你怎么有那么多憂慮，想那么多可就傷害生命了，你現在不是挺好的嗎？坐在這里能看能聽能說，你還要怎樣？
　　
　　是啊，我還要怎樣呢？從前我想的是多多的錢、大大的房子、漂亮的車，可今晚，我只想有一個健康的身體。
　　
　　富蘭克林笑瞇瞇地望著我，健康不健康全在自己，想健康就得高興起來。我30年前得了骨癌，還鋸掉了一條腿，那時我以為自己完了。后來我裝了假腿，還做原來做的事。我的身體一直很好，
　　
　　家人常說我能活到100歲，你知道，我今年91歲了。
　　
　　我吃了一驚，看他平滑甚至有點柔軟的皮膚，哪里會是90歲。我突然發現，人真是一種具有無限智力和能力的生靈，可以迅速發現一條從被痛苦折磨的生活中解脫出來的路，這些解脫者，必定是智者。
　　
　　我用很低的聲音問他，你怕死嗎？
　　
　　他慈祥的目光注視著我，不怕。
　　
　　我一時無語。
　　
　　籃球賽又開始了，場面依然很熱鬧，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屏幕上。
　　
　　他走的時候同我握了握手，之后把尿袋擺整齊，很優雅地對我擺擺手，然后輪椅慢慢消失在長長的走廊盡頭。
　　
　　一個星期后，我又去這家醫院復查，問及富蘭克林，護士說，他走了。
　　
　　他去了哪里？我沒有問，也許是回家了，也許是去了遠方，但我想不管他去了哪里，那個地方應該都很寧靜，而且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