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跡是一種經歷，一種見證，珍貴的不獨是時間，也是時光荏苒留下的痕跡。

——題記

青石板旁的老樹根，像回憶般延伸著，老人就坐在石凳上品茶。

他的茶一直是熱的。朝陽出現時，能看見幾縷溶著金光的煙在清晨漫著薄霧的上空升起，繚繞在他的周圍，晚霞消逝后，那溫暖的煙仿佛又裹上了皎月的銀，徘徊在他的身邊。對著老樹品茗，給小孩講著動聽神秘的老故事，一天就從他身上爬過了，留下比昨天更深一點點的皺紋作為時光來過的痕跡。

一天又一天，看著老人，我覺得每一個黎明仿佛是他生命的開始，每一個黃昏仿佛是他生命的小結。

老人的故事很多，仿如一個能活動的圖書館，貍貓變臉討食，狐貍看上俏書生，熊阿婆會吃小孩這樣的帶著懷舊意味的鬼怪故事他也能娓娓道來、如數家珍。那些故事我早聽過了，這次，我想聽聽他自己的故事。這天黃昏時分，我走近老人，心里出現一種說不出的舒坦感覺，像是擁抱了土地的安定，又像是融入了空氣的自在。老人笑著示意我坐在他身畔的那個石凳上，我也不拘束，大咧咧地坐下了。

“呵！娃娃你好久沒來和老頭子我擺龍門陣了，是聽膩了我這個糟老頭的故事了么？”老人摸了摸我的頭，如是說道。

我也不掩飾不客套，脆生生地回話：“嗯，爺爺你那些神鬼狐怪的小故事說給小孩聽就行了，我這么大了，該說些你年輕時那個年代的驚心動魄的故事給我聽才對嘛。”

老人用粗糙的大指姆磨蹭了下拿在手中的盛著茶的舊瓷杯口，抿了口茶后啟口：“我的故事啊多著呢，驚心動魄的也有幾段。生活留下活過的痕跡，痕跡是一種經歷，一種見證。我臉上的每一條歲月帶來的痕跡可都是一段舊時光的故事，你要是真想聽就用你的故事來換吧。”

“唉？爺爺你怎么可以這么狡詐，明明是我要聽故事，怎么換成給你講故事了！”我撅著嘴嘟囔到。

老頭裝作沒聽見我的申述，平靜地從懷里掏出一塊泛黃卻疊得工整的繡了花案的絹帕出來，擦了擦和瓷杯同樣陳舊的茶壺。我的好奇心還沒得到滿足呢，不能讓他就這樣不開口啊，比沉默我可比不過他。我只得開口，帶著不太樂意的腔調：“說話算話，首先，我臉上沒有歲月的痕跡，我的過去的故事一點也不好聽。”穩了穩情緒，我繼續道：“幾年前我和媽媽跟著爸爸去了一個離這里很遠的地方讀書，那是爸爸的故鄉，卻不是媽媽的。我阿婆嫌棄媽媽生了我這個女孩，對我和媽媽一點也不好，可惡的是連帶著其他親戚也對我們母女呼來喝去，我討厭他們。不過那里的同學似乎很喜歡我，帶著我玩鬧一起不勤學習，但當我學會那里的方言聽懂他們的悄悄話后才發現他們只是因為我有錢買零食又是外地的好哄騙才和我玩時，我也討厭他們了。倔強好強的媽媽覺得女孩也能比男孩強，不愿多生一個弟弟來分享原本應獨屬我的一切。在那些畸形的重男輕女傳統思想下，在親戚朋友的挑撥教唆下，爸爸變得不再溫和。我的家出現紛爭謾罵，最后，爸爸媽媽分開了，我跟著媽媽回到這里，她的故鄉。”

一口氣說到這里我的聲音有些沙啞，老人及時遞上了潤喉的茶，喝下去，瞬時清香濃厚的感覺浸入心脾，嗓子的干涸得到了甘甜的余味的滋潤，我捧著老人遞給我的瓷杯，觸手所感是一片溫熱和老瓷器帶著的特有的痕跡感。扯開嘴角笑了笑表示感謝后我接著說：“這里很好，只是媽媽不好。我開始恨那邊的他們，帶著這種恨和生為女孩被烙印了‘女不如男’的印記的不甘，我開始收斂自己的玩性，努力去爭取男孩能得到的一切。真希望那些我恨的人從我的過去中剝離出來，難過的事在我生命里不留一點兒痕跡。”

說完后，我咬了咬唇想要吞回聲音里彈出的顫抖。老人什么也沒說，只是從我手中取回已經涼了的瓷杯，續上了熱騰的茶后又遞給我。我埋著頭看著地上像回憶般蜿蜒的老樹根，他似乎在凝視著我，接著有緩慢感慨的聲音傳入我耳“我的生命經歷了太多，有吃不飽穿不暖的瓦房下的童年，有顛沛流離中夾雜著愛恨的青年，有拼命奮斗勢要出人頭地的壯年，現在還有能安享的晚年。我愛過的人已經離去，我恨過的人也走得匆匆。時間它帶走它曾帶給我的一切，留下獨自一個我和滿身活過的痕跡。生命很短暫，思念卻很漫長，看著這數不清的歲月痕跡回想著它們象征的經歷與見證，我才真切地覺得自己苦過、痛過、愛過、恨過、堅持過、拼搏過、后悔過、遺憾過，我真切地活過，因此我的心靈得到了實質的痕跡。”

我聽到這里似朦朧間頗有感觸，但依舊有些疑惑因此一言不發。

“這么說，你可能還是不懂吧。那就說給你聽聽，關于我的往事。”

我偷偷瞥了一眼老人，目光流轉間，老人眼神就像是有一段冗長的歲月歷程排山倒海襲來后又迅速退去平靜如初。

“我的母親沒有出嫁就生下了我，她在村人的辱罵和鄙夷中郁郁死去，姥姥在母親死后承擔起了養育我的重任，我們祖孫倆吃不飽穿不暖，受盡了別人尖酸刻薄的嘲諷，童年的不幸遭遇讓我變得自卑，連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也覺得渾身都是骯臟的。”老人頓了頓，“一切轉折發生在我10歲那年，姥姥重病，我跪在村口乞求著來往的人的施舍，一位體面的老爺走到我面前幫助了我。但即使有了他的幫助，姥姥也沒能撐下去，那個難熬的時刻，她緊緊攥住我的手，嚅動著干澀的嘴皮，緩慢而艱難地給我講了個故事，像從前無數個漆黑的夜晚一樣，就著明滅不定的燭光，依舊是祖孫倆，這個故事卻是那么沉重于以往。姥姥最后安詳地離開了，我邊哭邊叫，宣泄著對過去的不滿，恨啊，恨拋棄我們的父母，恨嘲笑辱罵過我們的人，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淚來，‘要是一切都沒發生沒留下一點痕跡有多好！’我咆哮著說。啪的一個耳光扇來，我被打蒙了，那個幫我的老爺站在我的面前朝我說道‘你的父母已經做出這樣的事了，也怨不得他們嚼舌根，你難過到現在也該夠了，說什么不留痕跡，你要選擇輕生而不是證明給他們看你并不骯臟嗎？這樣的自暴自棄對得起你姥姥把你拉扯到這么大嗎？要是個真漢子就跟我一起去做買賣，弄出一番成績炫耀給那些羞辱過你的人看！’或許我骨子里是不甘的吧，被他一席話戳中了脊梁，做出了同他離開的決定。這是我一生的新開始，是我與曾經的不幸做出的告別，我將不再否定我的過去，而選擇把它們作為我新開始前所必須的痕跡。”

我抬頭，訝異于老人的一番話，他就這樣看著我，眼睛縱然布滿蒼老的痕跡，可睿智的目光直透進我心。他接著說：“你想要丟掉的過去都是構成現在更好的自己所需要的痕跡，你想要抹去這些痕跡難道是要否定由痕跡打磨過的現在的你嗎？”

我怔怔然，喃喃道：“不是啊……”有些局促的我手難以控制地反復摩擦著手中的瓷杯，我感受到著它的痕跡，仿佛看見它剛從瓷窯中取出的嶄新模樣，看見老人甚至老人之前的它的主人日日月月年年歲歲手里拿著它經歷的滄桑時光。作為古董，它一定有些價值，讓它有價值的是單純的時間嗎？我思索著，看向手中的瓷杯，上面或深或淺的青花有獨特的色痕質感。“啊！是時間留下的痕跡讓它有了自己的價值。這就是心靈的實質么……”我恍然大悟。

老人看著我的一舉一動，滿意地笑了。我也不再提起方才說過的忘了拋卻的一番話，只央道再給我續上杯熱茶。老人卻是不干了，擺擺手道：“小孩子喝多了茶晚上睡不著覺的，不給了不給了，還不快回家，要早點睡覺，不然長不高。我也該回去咯！”“唉，長不高？這又是哪來的典故，還有，我不是小孩了，拿這個騙不了我！”我抬頭對著老人站起欲走的聲影忿忿道。老人怕了拍我的肩，“你不累，老頭子我可累了喲！”就這樣駁回了我的不滿。

老人離去的背影有平靜一切的力量。當他的的身影和他的茶具在皎月的光華下逐漸遠去時，我才想起媽媽還在家里等我，也就匆匆回家了。

現世安穩，夜晚靜好，我睡得格外香甜，夢里我看見老人和他的姥姥的影子就著燭影斑駁在墻上，老人不再是自卑的小孩，他變得高大挺拔，像他姥姥過去給他講故事那樣講著自己在外闖蕩的故事給他姥姥聽，講著講著，老人姥姥的影子變成了好多好多孩子的影子圍繞在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