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兩天，我接到了陳叔的電話：“孩子，我說個事你別著急啊，你媽住院了。”我心急火燎地趕回了家。我很想哭，又想跑去質(zhì)問她為什么瞞著我。進了病房，我卻發(fā)現(xiàn)臉色蒼白的老媽佯裝一點事都沒有，還笑著招呼我吃東西。我突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老媽的堅強，默默地去找醫(yī)生，聽到“疑似惡性腫瘤”幾個字的時候，二十幾年來，我第一次崩潰了。
　　
　　在我心里，老媽一直是個無所不能的超人。我十歲那年就沒了爸爸，那時老媽還是縣政府機關的一名職員，干著一份薪水不多但穩(wěn)定的工作。我雖然沒了爸爸，卻從沒覺得生活中缺少了什么。初中時，有一個小男生想欺負我，老媽霸氣地領著我去教訓那小子；開家長會的時候，她又能變身為讓人眼前一亮的漂亮媽媽，讓我很是自豪。
　　
　　再大一點，我開始羨慕其他孩子的名牌運動鞋和價格不菲的鋼琴。老媽為了滿足我的愛好，辭職做起了食品批發(fā)。每天天不亮，她就拉著一大車的貨去鄉(xiāng)鎮(zhèn)。我從不否認，老媽是生活的強人，因為她不僅將批發(fā)生意做得很好，還雇了幾個工人，成立了一家小有規(guī)模的食品批發(fā)公司。
　　
　　有個堅強能干的老媽是種什么滋味？那就是我一直在單親家庭里，也能和其他孩子一樣，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zhì)上，都充滿了陽光。就連老媽體檢出了點問題，她也是自己跟醫(yī)生定好了手術(shù)方案，自己找了護工，要不是陳叔幾次到我家沒找到她，這么大的事，她依然打算自己扛下來。
　　
　　面對老媽的堅強，我無力反駁。抹干眼淚回到病房后，我也笑著對老媽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就是需要做個切片檢查。”老媽這些年的行動早已教會了我，困難來的時候要微笑著面對。
　　
　　2
　　
　　從手術(shù)室出來，我那堅強了一輩子的老媽終于表現(xiàn)了一回虛弱。我喂她吃飯，給她擦身體，盡心盡力地伺候著她。陳叔也每天都來看她，我們都緊繃著神經(jīng)，唯恐一張嘴就泄露了心中的那份焦灼。老媽心思敏捷，總能捕捉到一些信號，她故意說一些八卦趣聞讓我們倆寬心，可我什么也不想聽，什么也不敢說。
　　
　　切片結(jié)果出來的時候，我和陳叔都大大松了一口氣，老媽看著如釋重負的我們，又開始做事后諸葛亮了：“我就說嘛，我這么堅強的人，怎么會被病魔打倒！”說不清道不明的一股情緒涌上了我的心頭，憋了這么多天的我再也控制不住了：“你還真當自己是超人了，是吧？”
　　
　　“媽，你不覺得這種堅強很自私嗎？你讓別人心里很有負罪感，你知道嗎？”我越說越委屈，竟然還哭了起來，連說話的內(nèi)容也慢慢偏離軌道，“你明明知道我想留在成都和阿峰在一起，你這么做，明明就是逼我放棄我的事業(yè)和愛情，回來陪你過下半生，對吧？”習慣了堅強的老媽聽我說出這些話，也蒙了。一旁的陳叔聽出了些許味道，他看了看我們，悄悄地退出了房門。
　　
　　陳叔是我們的老鄰居，他很早失去了愛人。那時，小區(qū)里有不少大媽想把他和我媽撮合在一起，重新組成一個家?？吹贸?，陳叔也是很喜歡我媽的，他經(jīng)常主動到我家來，幫我們把煤氣罐扛到六樓，修好漏水的水龍頭，換掉老化的電線。
　　
　　在陳叔又一次來幫我們修馬桶按鈕的時候，老媽把他送出門，放學回來的我，恰好在樓道里聽到老媽的話：“老陳，謝謝你，這些活我自己都能干，你以后還是不要再來了。”
　　
　　陳叔沒戲了，小區(qū)里的大媽們又開始熱心地搜索新的目標，老媽卻倔強地連人家的面都不肯見。時間久了，就沒人再給她張羅對象了。
　　
　　3
　　
　　我走之前，偷偷去找了陳叔，跟他說了一個小秘密。當年，老媽拒絕他，不是因為她不喜歡，而是我故意投了反對票。
　　
　　每個進入青春期的孩子，可能都會有一種感覺：整個世界都在跟自己作對。忽然有一天，老媽的堅強能干變成了一件很討厭的事。我在學校犯了錯，老師會提醒我：“你媽媽那么努力，還不都是為了你，你可不能辜負了她。”我回到家也總有人跟我說：“看看你媽，家里家外地忙活，一個女人多不容易啊。”老媽從前的種種好，現(xiàn)在反而成了我心頭最重的枷鎖，我更討厭自己任何的蛛絲馬跡都逃不過她的火眼金睛。
　　
　　我拒絕跟她交流，常常一個人躲在房間里上網(wǎng)。我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個朋友，是個淵博多識的大姐姐。她跟我聊北島、博爾赫斯，給我講莫蘭迪——那個畫了一輩子瓶瓶罐罐的家伙。最酷的是，她還認識我喜歡的民謠樂隊的主唱，說會想辦法幫我去要一張簽名照……我也開始對她傾訴自己的煩惱：周圍人的惡意，自己和老媽的隔閡，還有隔壁班那個笑起來眼睛里有星星的男生。
　　
　　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中在媽媽的電腦上，看到了還沒來得及關的對話框，才明白這一切只是個陰謀。老媽尷尬地跟我解釋：“我想跟你做朋友。”我卻像遭到羞辱一般大喊：“別撒謊了，你只是想窺探我的隱私！”
　　
　　現(xiàn)在想來，老媽那時候是在很努力地挽回她跟我的關系，她跟我聊她和陳叔的感情，認真地咨詢我的意見。我卻根本聽不進去，賭氣地回復她：“除了我爸，我誰也不要。”所以才有了樓道里的那一幕。
　　
　　等我上了大學，才意識到自己當年的荒唐。偶爾回家時，我也會勸老媽找個男朋友，每次她都笑笑：“別拿老媽開玩笑了，都這個年紀了，還找什么男朋友啊。”她才五十出頭，還是很美好的年紀呢。
　　
　　這一次，我故意在醫(yī)院跟她吵的這一架，不只是心疼她，我還想讓她明白，她再這么一個人堅強下去，一定會“連累”我的生活。
　　
　　4
　　
　　一年后，我再回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跡：我的老媽變笨了。
　　
　　她來機場接我回家的路上，好像忘了怎么開車，一直不停地絮叨：“這里限速不限速??？是該往這里拐了嗎？咱們走的這條路到底對不對?。?rdquo;“拜托！我的媽呀，你可是開了十多年的車了。”老媽卻說：“我有些日子不開車了，去哪兒都是你陳叔接送我。”
　　
　　回到家之后的第一頓飯，老媽居然把飯煮夾生了，番茄炒蛋的時候把糖放多了。我認真地看著她：“你真的是我媽嗎？”老媽尷尬地笑了笑：“我現(xiàn)在都快忘了怎么做飯了，平時都是你陳叔來給我做飯。”
　　
　　那幾天，“陳叔”這個詞在我們家頻頻出現(xiàn)，我們出門要去一趟超市，老媽也會說：“你陳叔說等他回來，他開車帶咱們?nèi)ァ?rdquo;熱水器跳閘了，老媽又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把你陳叔叫過來吧。”
　　
　　有時候，老媽自己也感慨：“怎么辦？現(xiàn)在我真的什么都不會做了。”“喲，你這是在跟我變著法地秀恩愛嗎？”面對我的調(diào)侃，老媽笑得一臉甜蜜。
　　
　　看著一向聰明能干的老媽變得越來越“笨”，我感覺很幸福。我們又像好姐妹那樣睡在一張床上，開睡前的臥談會，開始吐槽彼此的“男朋友”，聊了很多過往的事情。老媽說：“當年為了扮演網(wǎng)上那個‘博學’的知心姐姐，我可沒少下功夫。”我笑著調(diào)侃她：“如果我沒有發(fā)現(xiàn)真相，你怎樣獲得那個民謠歌手的簽名照呢？”沒想到，老媽居然說：“我打算混入那個歌手的后援會，想辦法買一張。”
　　
　　老媽跟陳叔結(jié)婚的時候，我替她操辦了所有的事務，因為她快笨得什么都不會做了。結(jié)婚當天，老媽慌亂得像個孩子，一會兒忘了捧花，一會兒忘了戒指。我挽著她的胳膊，把她交到陳叔手上。在見證他們幸福的前一刻，我在陳叔耳邊說：“希望爸爸能讓媽媽一直這樣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