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速之客
　　
　　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在上海徐家匯的一條小弄里有一家陳記旗袍店，店主是個叫陳潤根的老裁縫，無兒無女，帶著個徒弟阿生。他根據(jù)南方女子纖細(xì)窈窕的身材特點(diǎn)，不斷推出新穎款式，手藝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人稱“旗袍王”，慕名前來訂做旗袍的女人絡(luò)繹不絕。
　　
　　一天，有個腰身細(xì)長的三十多歲女人，在一個戴鴨舌帽男子的陪同下，來到陳記旗袍店，說要訂做一身旗袍。陳潤根拿出排著名單的簿子，要那個女人寫上姓名、住址，放在這里預(yù)約，以便聯(lián)系或是定制完成后送貨上門。
　　
　　那個女人伸出纖纖玉手，用鉛筆簽上“津香”兩個字，住址是大東方紗廠。陳潤根看了暗暗一驚，大東方紗廠是日本人開的，離徐家匯不遠(yuǎn)。老板叫松阪，這個叫津香的女人一定是老板娘。此時，陳潤根的徒弟阿生也伸過腦袋，看后臉色驟變，雙手禁不住捏緊拳頭，朝津香怒目而視。
　　
　　原來大東方紗廠對中國女工特別苛刻，常有女工被折磨而死。阿生的妹妹就在大東方紗廠做工，去年生了病廠里卻不準(zhǔn)請假，活活累死在車間里。此刻，阿生上前一步朝津香舉起了骨楞楞的拳頭，卻被津香身邊戴鴨舌帽的男子伸手狠狠擋住。陳潤根用目光嚴(yán)厲阻止阿生的魯莽，然后對津香說：“我替你量身。”
　　
　　陳潤根要求津香自然站立，然后用眼睛從津香的脖子開始，目測她的領(lǐng)高、領(lǐng)圍、肩寬、胸圍、腰長、臀圍、袖長、袖口圍等幾十處，一口氣密密麻麻記在簿子上。津香驚奇不已，她在別的地方做過旗袍，裁縫師傅都拿皮尺量身，而陳潤根竟然是憑眼目測，速度又是眨眼工夫。“陳師傅，我不放心，你眼睛那么準(zhǔn)？”“信就做，我做旗袍從來不用尺。”陳潤根回答。津香想，能稱得上“旗袍王”的，總有絕招在手，也就不疑了，說：“做！”陳潤根問津香，旗袍要做什么式樣。
　　
　　津香一笑，回答：“陳師傅，我是慕名而來，十分敬仰你的神奇手藝。什么式樣能讓我的氣質(zhì)更高貴，身材更優(yōu)美，并且這身旗袍在上海灘獨(dú)一無二，我就滿意了。”陳潤根又問：“旗袍上需要什么圖案？”
　　
　　津香昂起腦袋走了幾步，自命不凡地：“我是日本女人，當(dāng)然選日本元素，要有櫻花、富士山、紅太陽、大海……”陳潤根說：“好，我會根據(jù)你的要求，專門替你設(shè)計。”津香說：“好，五天后，我來試穿！”陳潤根回答：“五天時間，旗袍不可能做好。”津香揚(yáng)起細(xì)長的柳葉眉不高興地問：“為什么？”
　　
　　陳潤根實(shí)話告訴她：做一套旗袍從量身開始，進(jìn)經(jīng)過設(shè)計、選料、開片、縫制、試穿等多個步驟，他們師徒倆得做八九個日子。眼下訂做旗袍的已有八位，津香排在第九位，也就是說要六十多天后才能輪到她。
　　
　　津香不耐煩地?fù)]揮手：“你長不長腦子，把我的旗袍提前做不就得了？”陳潤根向津香解釋：來他店堂訂做旗袍的客戶，不管身份高低貴賤，先來先做，后來后做，誰也不許插到前面。津香一聽滿臉不悅，兩條細(xì)細(xì)柳葉眉挑到額角。她來到中國這么多年，有哪個中國人敢在她面前說個“不”字？她想了想，冷笑一聲說：“我再寬余你些時間，半個月做好旗袍，一天也不能拖！”陳潤根搖搖頭：“這是我做旗袍的規(guī)矩，不能答應(yīng)你。”津香仰起腦袋哈哈大笑：“規(guī)矩？你那個規(guī)矩是對你們中國人的，對我們?nèi)毡救耍@破規(guī)矩不如放個屁！”陳潤根氣得臉色煞白，朝津香說：“要改規(guī)矩，除非你剁了我的手！”
　　
　　津香臉色漲得通紅，一個上海灘的小小裁縫，竟敢不給她面子！戴鴨舌帽的男子見主子發(fā)火了，立刻上前一步，按住陳潤根的手，只要津香努努嘴，他使勁一按，陳潤根的手腕骨就會立即折斷。
　　
　　徒弟阿生不顧一切跑上去要保護(hù)師傅，卻被戴鴨舌帽的男子一腳踹倒。陳潤根朝阿生吼：“我的事你別管！”按津香的暴戾脾氣，早讓戴鴨舌帽的男子把陳潤根的手廢了。可是現(xiàn)在不能，她還有求于陳潤根，于是大聲喝住：“不許胡來！”
　　
　　二、奇怪退定
　　
　　原來，再過二十來天就是上海大東方紗廠建廠十周年紀(jì)念日。這些年，大東方紗廠除了拼命壓榨中國女工的血汗，賺得盆滿缽溢外，津香同她的丈夫松阪還交結(jié)了百里洋場的許多商界名流、各租界使節(jié)、以及明星大腕等。建廠10周年紀(jì)念日這天，她同丈夫準(zhǔn)備在號稱遠(yuǎn)東第一、上海最大的“百樂門”舞廳舉辦一場大型舞會，招待各方貴客。另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還邀請到了日本駐上海領(lǐng)事、日軍侵華司令部和憲兵總隊的主要頭目。要在上海更牢固地站住腳，他們必須要有各路硬實(shí)、牢靠的關(guān)系。因此，這場舞會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夫妻倆分頭做著各種準(zhǔn)備。
　　
　　到了那天，津香要陪同客人跳舞，她當(dāng)然要想盡辦法打扮自己。而在當(dāng)時上海的交際場合，旗袍成了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各要人的夫人都十分注重為自己定制一套旗袍，好在舞會上光彩亮相。也就是說，舞會成了女人展示風(fēng)采的一個獨(dú)特場所。而津香又是一個虛榮心特別強(qiáng)的日本女人，她哪里肯放棄這個難得的機(jī)會！
　　
　　其實(shí)，津香來到上海后，就喜歡上了旗袍，衣櫥里掛滿各式旗袍。可是，真正讓她滿意的卻是一套也沒有。因此，她決心要在上海灘找到一家裁縫店，為她定制一套這次舞會上最漂亮的旗袍，讓她在舞會上成為男女賓客的注目中心。
　　
　　可是，盡管她三個多月前就帶著手下跑遍了上海灘，找了幾十家裁縫店，可一家也沒有讓她滿意的。正當(dāng)她十分焦急的時候，她在上海新仙林歌舞廳參加一次舞會，發(fā)現(xiàn)有個中國歌女穿著荷色琵琶襟低開衩窄袖旗袍，圖案為織錦緞，配以荷花、梅花等中國紋飾……而這套旗袍的絕妙之處，就是荷花上的露珠會隨著歌女邊歌邊舞而晶瑩滾動，梅花在紛揚(yáng)的雪花中也似乎發(fā)出陣陣幽香，加上這個歌女身材修長，容貌美麗，簡直是從天上冉冉飄落的仙女，真是美極了。
　　
　　津香眼睛都看直了，心里欣喜地叫道：這個中國歌女穿的旗袍款式，不就是自己許多個日子苦苦尋覓的嗎？如果去掉荷花、梅花等中國紋飾，配以日本櫻花、富士山、太陽、大海等圖案，廠慶那天穿著它在“百樂門”舞廳翩翩起舞，肯定會群星捧月，引起轟動，獲得各重要客人對她的注目，這對大東方紗廠的發(fā)展大有裨益，而且也能讓她過一把旗袍癮！她立刻向舞廳老板打聽，得知這個中國歌女叫金鈴。舞會結(jié)束，她去化妝室找到正卸妝的金鈴，問她身上穿的那套旗袍是在哪家裁縫店、哪個裁縫師傅縫制的。哪里知道，金鈴瞧了津香一眼，就像看到一頭陰險、毒辣的母獸，臉一沉，背起小拎包，掉頭就跑。
　　
　　津香不死心，去找別人打聽，終于打聽到了金鈴穿的那套旗袍，是在徐家匯一個小弄堂里的陳記旗袍店縫制的，師傅叫陳潤根，人稱“旗袍王”。因此，她今天帶著戴鴨舌帽的男子來到這里，要求陳潤根在半個月內(nèi)把旗袍趕做出來。眼下，時間是那么緊，這個陳潤根又那么堅持規(guī)矩，她只得忍住心中的怒火，想出一個主意，對陳潤根說：“好，我答應(yīng)按你的規(guī)矩來辦。不過，你得讓我看看，你那簿子上記著多少客戶，讓我心里有個數(shù)。”
　　
　　陳潤根便把簿子攤到津香面前，她們的姓名和住址果然一目了然。津香看罷簿子，聲音突然變得兇狠起來，對陳潤根說：“好，我依你的規(guī)矩辦，到時做不出來，我廢了你雙手！”陳潤根朗聲回答：“中國人說話從來算數(shù)！”
　　
　　可陳潤根怎么也想不到，橫蠻的津香離開旗袍店的第二天，以前訂做旗袍的女人一個接一個前來退訂。陳潤根感到奇怪，他每件活計都精心制作，件件旗袍讓客人滿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退訂。可退訂是顧客的自由，他只得在簿子上劃去前來退訂旗袍的客戶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