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年前的某個夏夜。

廣州的夏夜如北平一樣，來得很突然、很壓抑。黑夜從西窗襲來，您就穿著一件單衣，在這簡陋的書桌前，把紙一片片地揉成團，丟到椅子旁裝垃圾的簍里。“不相宜！”您皺起了眉頭。“舊事重提”四個字毫無生機地躺在一方紙上。“這不是我想要的好名字！”您再次把紙揉成團，準備扔向紙簍。“先生，就用這個名字吧！直接，好懂。”我小心地建議道。“不，你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把已經(jīng)擱置的事情重新提出？這不是我的初衷。我是想——”“先生，何必那樣！您不是還在生他們的氣吧？”“那些所謂的現(xiàn)代評論派們？不！他們不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文藝，道不同不相為謀，這些人怎值得我生氣？倒是——現(xiàn)在心中有的離奇和蕪雜，為什么兒時沒有，求學(xué)時沒有？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您起身，踱到窗前。踱行之間，一支煙已被您用火柴點著，火柴的亮光把房屋突地照得通亮。“對，是這亮光，它給了我靈感，是思鄉(xiāng)這個病蠱惑了我。”“年輕人，你可知我的心？”您突然轉(zhuǎn)身，看著黑暗中的我，“不要怕黑暗。地火在黑暗中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您深吸了一口香煙，煙頭一亮，火光一閃。“您不怕黑暗嗎？先生，風(fēng)已吹滅了您桌上的燈。”我提醒道。“不怕。我有煙。你看，風(fēng)吹得越狠，煙頭的火燒得越旺。”“這讓我想到了烽火臺上的狼煙。”我插嘴道。“狼煙，那是戰(zhàn)斗的信號。我的煙，是同黑暗戰(zhàn)斗的武器，它讓我在黑夜里看到光明。”

您猛吸一口，煙頭忽地如火把一樣，照亮了整個屋子。“這就是光的魔力，是用力量和斗爭換來的。”您把手伸向窗外，煙頭發(fā)出的光更亮了，“它將把整個黑暗照亮！”“可是，先生。”我小心地提醒這位手指頭被煙熏黃了的斗士，“這個集子的題目？”“這十篇都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與實際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現(xiàn)在只記得是這樣。可它們是我記憶中的鮮花。有一時，曾經(jīng)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xiāng)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

“如摘的早晨之花，帶著露珠，香氣逼人？”

“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您低頭沉思，似在自言自語，“那些，我在久別之后嘗到的，也不過如此；唯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

“您就那么難舍棄么？”我真不知魯鎮(zhèn)的蔬果與廣州的有何不同。

“舍棄？那是棄千年文脈之根的愚蠢！我反對那個鐵屋子，但并不否認我就出自那鐵屋子。鐵可以用來做槍炮、鐵軌或是輪船，但不能用來做籠子。”

“先生，那集子的題目？”

“舊事重提，不相宜。沒有相宜的白話，我寧可引古語。就叫朝花夕拾吧。這個名字好！”

“先生，朝花夕拾太古語化了，怕有人不懂罷。”我知道，先生是個反對糾結(jié)于古語的人，于是提醒道。

“總有人會懂的，古語很美，有些白話是無法與之相比的。不懂，你可以引導(dǎo)他們懂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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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早就知道，我是位老師？”我滿臉詫異。

“年輕人，你是有思想的人，有思想的人最適宜做老師。別人讀不懂不要緊，關(guān)鍵是有思想的人能讀懂。你們再讓那些孩子們讀懂，這個世界就有救了。”

“先生——”

“別說了，救救孩子！”您的目光如劍一般直刺我猶豫的心，“這是你的責任，你必得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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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年后，推開房門，帶著您對我的信任，手捧著《朝花夕拾》，我豪情滿懷地走向了教學(xué)樓的一角。

那里，書聲瑯瑯，有百余位屬于未來的新生力量正在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