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懸掛了大片大片的烏云，它們擁擠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布滿了他著眼可見的天空，沒有一絲陽光，像黑夜。

風很大，吹得初夏新冒的綠葉落滿了水泥地面，所有的枝椏都在亂舞，風在不停地嗚咽，像在哀號什么不幸的事。

皓駒守在紅轎車前，看著面前的民政局發(fā)愣。

爸媽不讓他跟進去，只叫他在門口等。

這是他第一次來民政局，來這里的不外乎是結(jié)婚或是離婚，總有人快樂，幸福或解脫，悲傷 。

他完全可以猜到父母來這里干什么，但他并沒有過激的反應，只是有點傷心和失落，因為他沒有太多對爸爸的感情，單一個崇拜幾乎就能涵蓋所有。

他的爸爸是個軍人，自打他出生前就在軍隊里了，有時去中東作戰(zhàn)，逢年過節(jié)都不回來。在他的記憶里，爸爸回來的次數(shù)十根手指頭都能數(shù)得過來，可每次回來，幾乎都在談論軍事，常常會給他科普。有次爸爸甚至給他看身上的疤痕，一塊塊丑陋的疤痕打補丁似的綴滿了爸爸的軀體，觸目驚心。那時他還小，一下子就被嚇哭了，媽媽聞聲而來，一邊將他抱開，一邊責備爸爸，但爸爸什么也沒說，只是憨憨地笑了。

爸爸是真的熱愛軍事，熱愛國家，但他熱不熱愛他們的家呢?熱不熱愛他和媽媽呢?

他無從得知。

皓駒歪歪頭，想到了媽媽，同情悄然爬上心頭。媽媽等了爸爸那么多年，光陰漫長到她變老了，眼角紋變得越來越明顯了，他也長大了。盡管她在這個家，在爸爸身上投入了這么多的時間和情感，但換來的仍是一本離婚證。在他們爭吵的這些天，他都不敢去廁所，他太怕聽到廁所里媽媽刻意壓抑的啜泣聲——她還在為那個男人，為這個家著想，擔心驚擾到了他和爸爸。

細細回想，皓駒才發(fā)現(xiàn)爸媽從三天前開始臉色就不對了。

這次軍隊難得地給爸爸放了三天假，但爸爸一回來就面色鐵青。這三天里，他們幾乎每一分鐘都在吵，爸爸堅定的表情，生硬的語氣，媽媽顫抖的肩膀，哭泣的聲音無時無刻不在干擾著他的大腦，挑撥著他的神經(jīng)。

過了很久，一對身影緩緩從民政局里走出。

媽媽紅著眼，顫顫悠悠地走著，就和爸爸強硬地把她拉來民政局的樣子一樣。

皓駒走過去，扶住媽媽左搖右晃的身體，生怕她摔倒，但在站到媽媽身側(cè)的同時，他的余光也瞟見爸爸隔空護在媽媽身后的手，仿佛只要媽媽一個重心不穩(wěn)，他就會接住將要摔倒的媽媽。

皓駒撇撇嘴，這個時候突然開始關(guān)心了，是后悔了么?

一個星期后，皓駒的外公和外婆雙雙去世，媽媽賣了爸爸最后給他們留下來的房子，帶著皓駒搬回了娘家，用那些錢給兩個老人買了份墓地。媽媽的這些行為在皓駒看來，就是要和爸爸徹底斷絕關(guān)系，皓駒有些欣慰地笑了。

在外公外婆入葬的那天，媽媽哭得直直地暈了過去，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過來給媽媽看了一會兒，卻只是給媽媽打了瓶葡萄糖，說她只是太累了。

皓駒守在媽媽床邊，盯著媽媽蒼白的面龐，想到了那個人離去的決然，想到了外公外婆逝去的安詳，他嘆了口氣，別過頭看向窗外的綠柳，一貫冷淡的皓駒的眼圈竟?jié)u漸地紅了，他突然猛地吸了口氣，快速地眨了幾下眼，隱去了眼中的水霧，他怕那個好不容易筑起的高壩一旦決堤了，就止不住了。

又有兩個星期的時間悄悄溜走了，單獨在家的皓駒收到了一封信，信上寫的收件人是外公，而寄信人是那個男人。

皓駒很好奇，雖然這個行為是不禮貌的，更何況是對死者，但他還是忍不住拆開看了。

還沒看完，他就慌亂地把信收起來了，他一邊拭著淚痕，一邊尖叫道：“借口，借口……”可心中還是忍不住一抽一抽的，痛著相信。

“敬愛的岳父……請允許我最后一次這么叫您，因為我已經(jīng)與您的女兒離婚了，并且當您收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離開人世了……我跟上級求了很久才要來了三天假，我用這三天強行換來了一本離婚證，其實我的內(nèi)心也很痛苦，但我仍然毅然決然地離去了，因為我知道，這一趟有去無回……我要去非洲作戰(zhàn)了，以前都是我僥幸茍活了下來，但這一趟我明白，定然是回不來了……我怕她——那么脆弱的她被冠上‘克夫’‘黑寡婦’的名號，改嫁都不方便……望岳父等到她能接受了，再將事實告訴她……

“……再告訴她，我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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