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得一張包封著茶葉的純白紙張，鋪展開來依稀可以嗅到滲透其中的茶葉熏香。我想，如果能讓你再揮毫添上幾筆飄逸的草書字，那該是一份渾然天成[注: 形容詩文結(jié)構(gòu)嚴(yán)密自然，用詞運典毫無斧鑿痕跡。亦形容人的才德完美自然。]的藝術(shù)品了吧。 記憶中，你倚桌揮毫潑墨的神韻已漸漸消逝，但歲月的煙塵無法掩埋那些蒼勁有力、不失靈動的草書字體，一如你沉實而不羈的處世風(fēng)格。 沒有墨香氤氳的書房，沒有雕鏤著珍奇圖案的古木桌臺，甚至連一套像樣的筆墨紙硯都談不上。嗜好喝茶的你，總是不厭其煩[注: 厭：嫌。不嫌麻煩。]地把那些包裹著茶葉的白紙，整齊地疊起或是裁成幾小張存放起來。眾人不解，你卻總是笑盈盈地解釋說自有妙用。閑來時，你總愛為它們添上幾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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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鋒在紙上勾轉(zhuǎn)迂回，一筆一劃都似無意，但又干凈利落[注: 形容沒有多余的東西。令人爽心悅目。也形容動作熟練、敏捷準(zhǔn)確。]、張弛有度，似乎經(jīng)過了長久的斟酌。而我立在一旁，心里滿是納罕和膜拜。 我搬來椅子夠著了那柜子頂端沉寂了多年的毛筆，想學(xué)著你為那白紙?zhí)砩弦豢|墨香，循著你的足跡去享受茶香和墨香在空氣里契合交融的美妙。 我實在仰仗你的書法功底，那抽屜里的茶葉紙，我一張不落地翻看，哪怕只是一紙謄抄的藥方，哪怕有些筆劃我還難以辨清。幼時翻閱著你厚厚的手記，那灑脫的字跡便印刻進我的記憶中難以磨滅。我驚嘆鋼筆字那中規(guī)中矩的線條竟也可以揮灑出如此不拘一格[注: 拘：限制；格：規(guī)格，方式。不局限于一種規(guī)格或一個格局。]的字體。或許字跡真的有映射內(nèi)心的魔力，不然相隔經(jīng)年我又何以真切地捕捉到你的心跳？ 手撐著桌沿，我煞有介事[注: 原是江浙一帶的方言。指裝模作樣，活象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多指大模大樣，好象很了不起的樣子。]揮起筆，一筆一劃地書寫，但手的不住震顫卻讓我的生疏暴露無遺[注: 暴露：顯露，顯現(xiàn)；遺：遺漏。全都暴露出來。]。

顯然，我沒有得到你的什么真?zhèn)鳎两衲侨允且环蓦y以啟齒的悔意和愧意。 我小時候，你意欲教我書法。你用你的干皺的大手裹住我的小手，耐心地教我持筆。但畢竟窗外小伙伴的嬉笑對我有著更強烈的磁場。于是在那份小孩專屬的頑皮和鬧騰的支使下，我開始屢次從那書桌前脫逃。你幾番逮住了我，好說歹說[注: 形容用各種理由或方式請求或勸說。]，可是我還是沒心沒肺地拋下一句：“我學(xué)不來。”然后轉(zhuǎn)身躥出門外。至今想來，那確是一句大實話，不是不想學(xué)，而是學(xué)不來你老人家的那份耐心和沉穩(wěn)。以至?xí)r隔多年，心底的那種悔恨和遺憾成了一道揮之不去的傷痛。 不記得是哪年哪月了，你因病臥床。你握著家人遞去的毛筆，顫抖的筆鋒一沾到紙便應(yīng)身落地，濃墨在紙上化開，那痕跡像極了一個句點。偌大的一張紙，因這突兀的墨跡而顯出一片慘白，刺眼得令人難以正視。我看到，你的雙眸浸在透明的淚液里。 幾年后，你熟悉的臉龐化為陰沉的灰暗，定格在那黑色的相框里。憂傷來得那么猝不及防[注: 猝：突然，出其不意。事情來得突然，來不及防備。]，我尚且還來不及向你學(xué)書法，來不及珍藏與你共處的時光，現(xiàn)在也來不及在記憶里印刻下你的音容笑貌[注: 指死者生前的聲音容貌和神情。]了。

外公，這種種來不及的缺憾，我該拿什么來填補？ 這些年，我在書法的展廳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眼里滿是些長長的篇幅，被華麗地裝裱起來，一個個毛筆字齊刷刷地在紙上排開，也許這種排列的整齊和緊致是一種美感，但我依舊猶愛你那風(fēng)格獨具的草書字。那一沓墨跡的芳香早已消逝的茶葉紙，拼湊不出你完整的鮮活的書法生命。為此我也曾為你深深地嘆息過，但后來也漸漸學(xué)會用達(dá)觀的心去解讀你，或許你的一生也是一副未竟的書法佳作，留下了訴不盡的失落和哀傷。外公，那些歲月里遺留的殘筆，就讓我用無盡的思念為你一一述補。